文章摘要：魯迅這樣，你既不會為情所惑，也不會挫傷失意？魯迅先變回潮媽看行不，天氣涼爽了，找些當(dāng)媽的聚聚討討育兒經(jīng)驗(yàn)，挺好的。魯迅先生夏雨將至，狂風(fēng)肆虐，雷聲大作，閃電剎那照亮整個天空，蜻蜓低飛，蛙聲陣陣，樹葉如群魔亂舞，毒辣的太陽即刻被烏云遮蓋，城市的沒關(guān)緊的門窗，攝人魂魄、動人心跳的撞擊聲，人們紛紛趕回家收衣服，還未來得及，傾盆大雨已掩蓋了所有的聲音，汽車的鳴笛聲，操場的廣播，人們的歌聲，朗朗的讀書聲，吵雜的麻將聲。

在拒臺的一角，一位小職員，手中拿著一份《立報》，對另一角的同事，說：“那位頂歡喜罵人的魯迅死了?！蔽衣犃舜袅艘幌拢谙耄呼斞赶壬y道真是頂歡喜罵人的嗎？

說魯迅先生最愛罵人，有陳源（西瀅）先生的話在；他說：“魯迅先生一下筆就想勾陷人家的罪狀。他不是減，就是加，不是斷章取義，便是捏造些事實(shí)?！腥送艺f，魯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鏡子，所以永遠(yuǎn)見不到他的尊容。我說他說錯了，魯迅先生的所以這樣，正因?yàn)樗辛艘幻娲箸R子。你見過趙子昂畫畫的故事罷？他要畫一個姿勢，就對鏡伏地做出那個姿勢來。魯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對了他的大鏡子寫的，沒有一句罵人的話不能應(yīng)用在他自己的身上?！３Ｉ⒉剂餮院湍笤焓聦?shí)，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罵人‘散布流言’，‘捏造事實(shí)’，并且承認(rèn)那樣是‘下流’。他常常的無故罵人，要是那人生氣，他就說人家沒有幽默?？墒且怯腥饲址噶怂谎园胝Z，他就跳到半天空，罵得你體無完膚，——還不肯罷休?！彼终f：“有人說，他們兄弟倆（魯迅先生和啟明先生）都有他們貴鄉(xiāng)紹興的刑名師爺?shù)钠?。這話，啟明先生自己也好象曾有部分的承認(rèn)。不過，我們得分別，一位是沒有做過官的刑名師爺，一位是做了十幾年官的刑名師爺?！钡?，我還在想，魯迅先生真是頂歡喜罵人的嗎？

大家應(yīng)該讀過魯迅先生的《墳》的后記吧，其中有一段說：

“至于對別人，……還有愿使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到一點(diǎn)嘔吐——我自己知道，我并不大度，那些東西因我的文字而嘔吐，我也很高興的?！?我的確時常解剖別人，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，發(fā)表一點(diǎn)，酷愛溫暖的人物，已經(jīng)覺得冷酷了，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來，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？我有時也想就此驅(qū)除旁人，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，即使是梟蛇鬼怪，也是我的朋友，這才真是我的朋友。 倘使并這個也沒有，則就是我一個人也行?！?/p>

我們看了這段話，該有點(diǎn)明白了。原來說他歡喜罵人，只是別一方面的誤解。在中國，不問批評制度或評論個人，不問正面諷刺或反面冷嘲，總而言之，名之為“罵人”；“罵人”就算是有傷忠厚的。說魯迅先生愛罵人，把他的批評制度評罵個人正面諷刺反面冷嘲的雜感文字，當(dāng)作潑婦罵街一例看待，自然只看見他直著喉嚨罵這罵那了。

我們把他的文章檢討一下，其中挨過他的辛辣的諷刺的最多是殘余的封建制度和思想。他的一生經(jīng)歷了許多政治改革社會改革的把戲；這把戲是起先看起來有點(diǎn)橫厲不可一世，終于漸漸軟下去，被利用，被誤解，以至銷聲匿跡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。辛亥革命之變成阿 Q 的盤辮子，《新青年》的同伴高升，退隱，留下他一個人在沙漠上走來走去。他于是非常懷疑，因而失望頹唐得很。他覺得他的環(huán)境是一間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，這鐵屋子的墻頭，是用精神文明、國粹、孔孟之道一類磚頭砌成的；他于是擎出丈八矛槍向封建制度封建思想挑戰(zhàn)；只要是有人做毀壞那鐵屋子的工作，他無有不助一臂之力。

既然他所攻擊的所諷刺的是一種制度一種思想，則某制度下那一群人當(dāng)然要挨著他的批評，而某種思想附在某種人身上出現(xiàn)，某種人就要受著他的痛罵。他罵章士釗，罵林語堂，就是罵那些開倒車的思想；罵梁實(shí)秋，罵陳西瀅，就是罵現(xiàn)代評論派新月派的改良主義。這其間，也許夾雜一點(diǎn)個人的恩怨，但讀者所以首肯魯迅先生的批評，并不注意其間有什么個人的恩怨；正因?yàn)樗u復(fù)古開倒車的錯誤，指出改良主義的可笑，自有社會的意義，乃加以首肯的。大家既不以為他在譏罵個人，則章士釗、陳西瀅等等正與他所幻設(shè)的阿 Q 相同，我們?yōu)槭裁纯梢院雎运呐u制度批評思想的重要意義，而單提他的“罵人”這一點(diǎn)呢？

雷峰塔倒掉以后，魯迅先生曾經(jīng)在有點(diǎn)暢快之后，寫了兩篇文章。他所以暢快，就因?yàn)槔追逅坏固?，西湖十景去其一，至少可以醫(yī)治醫(yī)治那傳統(tǒng)的十景病。但魯迅先生知道中國人的十景病害得太利害，根本不懂得諷刺的意義，慨然道：“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，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。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。但悲壯滑稽，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，因?yàn)槎加衅茐男?，雖然所破壞的方面各不同。中國如十景病尚存，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(chǎn)生，并且也決不產(chǎn)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?！彼壬谥袊呀?jīng)命定的為患十景病的國人所誤解，到死為止，他所努力的帶破壞性的“諷刺”便被人當(dāng)作“罵人”了。

魯迅先生的文章中，悲觀色彩很濃厚，那是無可諱言的。（他自己說： “必須與前驅(qū)者取同一的步調(diào)，于是遵著將令，刪削些黑暗，裝點(diǎn)些歡容，使作品比較的顯出若干亮色?！庇终f：“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，是可憎或是可笑，那倒是不暇顧及的；但既然是吶喊，則當(dāng)然須聽將令的了，所以我往往不借用了曲筆，因?yàn)槟菚r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。”）他為什么帶這樣濃重的悲觀性呢？他的早年生活實(shí)在替他埋下很深很深的根。魯迅先生曾經(jīng)在《吶喊·自序》提到一句話：“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？我以為在這途路中，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。”這是一句非常沉痛的話。在他的幼年，他的父親的長期生病，當(dāng)?shù)瓿畹拿婵祝t(yī)生和藥店伙計的面孔，家境落后的親戚朋友面孔，都使這小孩的心版上所刻的創(chuàng)痕很明很深，因?yàn)樗情L子，因?yàn)槭怯啄陠矢?，因?yàn)槭茄讻鍪牢?，他就發(fā)見了一個非常凄慘的世界，他在學(xué)習(xí)開刀解剖以前，已學(xué)習(xí)了許多心理的解剖了。有其幼年的世情刺激，再加以壯年的歷經(jīng)世變，撕去了許多東西的人相，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陰毒之人。于是他和俄國的安特列夫一樣，一無窮盡的孤獨(dú)淡漠，并且面孔永遠(yuǎn)只是對著陰黑窗外的陷坑了。（方璧《魯迅論》說，《幸福的家庭》的主人公，幻想終于破滅，幸運(yùn)的惡化，主要原因都是經(jīng)濟(jì)壓迫；但不是被壓迫者的引吭的絕叫，而是疲荼的宛輕的呻吟，這呻吟直刺入你的骨髓，象冬夜窗縫里的涼風(fēng)，不由你不骨毛悚然。）

晚年的魯迅先生，精神上稍有轉(zhuǎn)變，蓋自國民革命軍北伐的成功和中國蘇維埃的成立，給了他一線光明，他從前所認(rèn)為絕望的沒有窗戶的鐵屋子，好象會有毀壞掉的希望了。近十年間，他的雜感文，比較積極得多；對于制度思想的批評，格外來得努力，若還說這種努力只是以個人的恩怨為主體的 “罵人”，那是真是“瞽者無以語于文章之觀”，我不想說什么了。